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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2章 這樣便是扯平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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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2章 這樣便是扯平了

榆寧的冬季時常降雪,雪原的純白一望無際,可何月竹仍然記得那凜冽中帶有些許溫柔,枯萎的草木點綴其中,讓雪景也並不寂寞。他小時候喜歡撒開腿在雪原裏奔跑,棉襖把他裹得像個團子,跑得急了就直接撲進雪裏,拍拍膝蓋站起來也不疼。長大了一些,他愛上在雪地裏舞劍,劍氣挑起的雪沫紛紛揚揚,冰晶在日光中熠熠生輝。再後來,雪沫成了他難揮去的夢魘,意味著金人騎兵在遠方操練。

而道長的識海便是這樣一片雪原,孤城荒野,破敗雕敝。成澈死後,他便永遠停在這裏,再也沒能走出去。

雖然在識海裏早已沒有了寒冷的概念,何月竹還是打了個哆嗦。

好冷。

他擡起臉,雙目對上那團深不見底的赤色汙穢。

——榆寧的鬼魂。

它們好似血色的黑洞般聚集成一團,漂浮在雪原半空,陰森的煞氣如不祥的觸須般伸展蔓延,傳遞著絕望、混沌與不安。

何月竹握緊拳頭,向它們堅定走去。

然而剛剛走出兩步,上腹便猛地一抽,陣痛翻江倒海而來。

“唔啊——”

何月竹竭盡全力,又向前一步,這次直接瀝出一灘鮮血。

再靠近,怕是要直接命喪於此。他只得停住腳步,看那團黑氣在空中緩緩聚成人形:高高豎起的棕色長發,琥珀色眼眸,左眼下兩枚淚痣...

何月竹驚道:“怎麽會!”

對道長而言,榆寧唯一的意義只有成澈而已,他是知道的。

可何月竹怎麽能容忍惡鬼用他的皮囊折磨無端。他這次煞費苦心灌醉道長,為的就是結束這一切。

他抹去嘴角血漬,說明來意,“諸位百姓,當年是我無能,是我疏忽大意,竟不知司馬誠暗中與完顏於昭勾結,最終才害榆寧慘遭屠城。”

“榆寧城破,我難辭其咎,也罪有應得,在完顏於昭手下受盡了折磨…但我從未向他屈膝,也從未背叛大陳!”

成將軍按著心口,一字一句說得格外虔誠,尤其懇切。

“諸位百姓…能否信我。”

可惡鬼只是一言不發看著他。

何月竹向來過度理想...只靠他一人這樣口說無憑,怎麽可能勸得動千年的惡鬼放下執念。

但為了他和他的道長,何月竹不得不繼續求。

他換了語氣,不再是成將軍的口吻,而是成公子。

“我相信大家都是被完顏於昭的手段蒙騙,才會誤以為我賣國求榮,才會咒我永生永世短命。可不論你們怎麽恨我咒我罵我,我只會記得…小時候大家最寵我了,每次上街去玩,都會給我塞滿一口袋零食。我只會記得榆寧三年苦守,大家各自艱難,卻主動捐出存糧,支撐守軍奮戰。”

“大家...能不能再信我一回,我真的沒有開關降金!”

“它們”總算有了反應,張開嘴,人聲嘈雜,是在榆寧市井才能聽到的人言混雜:“成澈!你斷絕榆寧生路,背信棄義,罪無可赦!”

漆黑的煞氣鋪天蓋地而來。一股巨大的壓迫將何月竹整個人按到在地,他掙紮不得,也反抗不得,再次擡起頭,身邊一周已裏外數層聚滿了各副面孔的榆寧人。

不,那根本不是寵他愛他的榆寧人,那是恨不能把他千刀萬剮的惡鬼!

惡鬼面色漠然,紛紛向下瞪著他。猶如屠城前夜,他們團團圍住成澈,一人一口惡痰。

何月竹也如同被帶回了那個時刻,手腳發冷,心有餘悸。但他不氣餒。

“我知道我空口無憑,你們還是不願信我。”

“無妨,我一定找到證據,證明我的清白!”

男人女人老人小孩,惡鬼們只是漠然垂眼瞪著他,眼珠卻因過度仇恨幾乎要突出眼眶。

何月竹趴倒在其中,只見眼前雪地上忽然“滴答”、“滴答”落了幾點殷紅的血點。何月竹手指觸碰嘴角,才發現早已鮮血滿溢。

“成澈。”

“成將軍。”

“阿澈!”

“成澈。”

“澈哥哥!”

“成公子。”

“成家公子。”

“成澈公子。”

“成澈大哥!”

...

每一個死在屠殺裏的人,何月竹都認得。他從小被教育要將城民看做家人看待,而他所有家人,都死在榆寧。

語言被往外湧出的血液反覆打斷,可被呼喚時,何月竹還是一個接一個,含淚回應他們。

劉大伯。

成甲。

王婆婆。

李嬸。

小玉兒。

翠心。

陳姨娘。

馬叔。

阿武。

...

你們能信我嗎?

惡鬼們異口同聲,是施咒,是詛咒。

“今生今世。”

“永生永世。”

“你不得所愛。”

“你不得所求。”

“你不得好死。”

“你不得善終。”

何月竹啞然,面前的家人,他一個都不認得。

“它們”聲音越來越密,何月竹的鮮血越湧越多,從七竅往外瘋狂翻湧,染紅他身下大片雪原,幾乎要將他五臟六腑的血都掏空。

何月竹頂著那要將他幾乎吞噬殆盡的煞氣向外爬去。眼前已經被鮮血染得一片模糊,意識與肉身的界限越發清晰。

不好,他們想把我直接殺死在這裏。

何月竹連忙施法要退出識海,最後嘶吼道:“我一定找到證據,讓你們知道我沒有叛——!!”

惡鬼在笑:

“你逃不掉的。”

何月竹猛地睜開雙眼,回到了自己的身體。

剛剛鮮血如註的慘狀還記憶猶新,他下意識看向床上愛人,只見惡鬼一雙燒紅的眼睛瞪著他:“你逃不掉。”

“啊——!”何月竹一個踉蹌站起。

猩紅色的詛咒如血泊從無端身下蔓延開,朝何月竹發瘋般爬去,觸須攀上他的腳踝,腐化他的皮肉,銹蝕他的骨頭...

再加之煞星身上固有的深黑的煞氣,何月竹擡手自視,凝噎道:“我......!”

一半惡濁的泥黑,一半兇邪的血紅。

這副骯臟汙穢的模樣,根本算不上是人了。

用一灘發臭的爛泥形容,都算得上奢侈的美喻。

“嘔——!”

何月竹腹部抽痛,瀝出一灘鮮血,再定睛一看床上,是幻覺。

他頓時被抽空力氣,踉踉蹌蹌坐回桌前。

新房的床安在道長特意算過的風水正位,有助延年益壽,緩解心情郁結。

可原來徒勞到現在,道長始終不知自己便是害得摯愛身患絕癥的本源。他仍然大醉不醒。畢竟何月竹特意挑的是大理最烈的酒。

何月竹閉了閉眼,心裏有數:再這樣待在詛咒根源身邊,我怕是,沒有幾日可活了。

所剩不多的時日,我該怎麽辦。

認命吧。不如一了百了,待在愛人左右,走完最後一段路...

——如果他不是何月竹,一定會就此頹喪。

何月竹挺身站起:

一切都尚未到絕境,一切都尚可挽回,我要振作!

天下人的厭惡讓我成為煞星,榆寧人的詛咒則是我一切災厄的根源。說到底,都是誤以為我降敵叛國。

所以,只要我找到足夠證明我清白的證據...!

何月竹頓時明白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麽了。

他端起一盞龍鳳紅燭,踩著吱呀作響的木地板,逛了一圈小二樓。

二樓很小,一間臥室、一間書房。

何月竹又沿著狹窄的小樓梯來到一樓,有他們從未來過訪客的客廳,以及小後廚——所有美味點心與苦澀中藥的誕生地。

其實他也不知無端是從哪兒找來的這棟小廬,後者把他帶到大理時,小廬已經出現在了這兒,只是大門緊鎖,破敗無比。

何月竹想,無端說過,他曾經替我走遍了大江南北。想必是在某段時間他“打發時間”修的小廬吧。

亦或是他曾經幫助小廬的主人超度惡鬼,最後便得了這棟建築的使用權?

不論如何...這棟小廬,是他們這三生三世第一個真正唯有彼此的

何月竹還記得初到小廬那天,他特別開心,繞著小屋子前前後後轉了三圈,回來時無端已經用法術吹幹凈大部分灰塵,而他便在窗臺上曬了一捧洱海邊摘的小野菊。

何月竹又回到二樓,無端仍然醉著睡著。

他淌過猩紅色的詛咒,盡力接近愛人身邊,傾下身子深深吻了一口。

夫君,但願不是永別。

*

無端恢覆清醒,是在大婚次日醜時的盡頭。

本該通宵達旦燃燒的紅燭被盡數熄滅,夜色深黑寂靜得看不出今日是他的大婚之日。

洞房過後,新郎官身上一片赤裸,卻被服服帖帖蓋在被褥下。只是本該有妻依偎的臂彎裏空無一人,且身旁枕頭沒有凹陷的痕跡。

“阿澈...”

無端立即坐起要下床,可他的衣物與鞋襪如同被某人刻意藏起般不知去向。

他摸了耳珰又喚:“阿澈?”

他的呼喚回蕩在小廬上下。無人回應。

他心急如焚,隨意套了件單衣便赤腳踏出門去。只怕程澈又是為了不吵他而跑去屋外嘔血,卻發現小廬大門與院落正門都上了鎖。

自然攔不住他,可道長卻在施法時手抖了兩次,更因心緒紊亂而失敗三次。

熄燭、藏衣、鎖門。程澈從未做過這些。

簡直是料到他會醒來,刻意攔住他。

無端的心臟驟然跳得飛快,醉酒對他而言,就像把他剝去所有修為,隨意丟在記憶的某個斷片上。所以胡言亂語,都是彼時彼刻的真心話。

他第一反應是:該不會酒後又說了什麽不該說的...

“該死...”

無端立即取出風水羅盤,撥上程澈的生辰八字,試圖找出妻的方位。

靜謐的洱海湖畔,除了風撥微瀾,只剩指針轉動的噪音。

無端額冒冷汗凝著,卻見指針如無頭蒼蠅般不知該指向何處。

怎麽回事。

道長倒吸一口涼氣,手中的力度幾乎要把羅盤掐碎。

程澈走了。並且是刻意將他灌醉,藏起他的鞋襪,鎖上裏外大門,甚至下了一道隱匿蹤跡的法術。

是不想讓他去追。

就在新郎官將風水羅盤整個砸向院墻的同時,何月竹已經搭上了離開大理的馬隊。

坐在裝載馬草的木車廂裏,他一張一張畫著辟邪符,等一下他要給每個馬隊成員都發一張的。

畫著畫著,眼前卻難免浮出吳端曾經手把手教他畫過,“過去你也是個聲名遠揚的小道士啊。”

小道士閉了閉眼,任淚水輕輕落在手背。

臭道長。

你不告而別一次,我也不告而別一次,這樣便是扯平了。

“無端...原諒我。”

“我不能讓你知道,你苦心對抗的是全天下人...與你自己。”

“我不能讓你知道,你所做的一切,到頭來都是徒勞。”

“我不能讓你知道,我的時間,已經所剩無幾...”

“所以接下來的路,我只能一個人走...”

茶馬古道的風又猛又急,何月竹只是稍稍走神,他辛苦畫了半天的多張符咒便撲棱撲棱被山風刮起,如亂舞的、斷翅的白蝶被吹向夜空。

可不走運的人兒不會氣餒,不會放棄,下一次,他會畫得更小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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